又是一个异乡人。她握着那枚5分镍币,翻过来又看了一下,才放进收银机。记得刚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我也分不清那些5分、10分、25分的硬币。若是到了那些硬币种类更多的国家,我还是要请收银员从我的手掌里自己挑选那些硬币。因此,从她看硬币的眼神就知道,她到这个国家顶多也就一个月吧。
这是我们公司二层楼的“SECOND CUP”咖啡店,自从公司春季又一次大规模裁员以后,同事们就把去另一座办公楼喝“星巴克”的路途缩短到本楼的二层了。从六楼到二层楼的距离,享受的不是那一杯下午的野莓茶,而是那一段从计算机前抬起身来难得的休息。而那个女孩是我头一次碰到,好像在接受培训,她把5分钱的镍币放在手心,又翻了一个面才敢肯定,然后冲面前的顾客很腼腆地一笑。我站在旁边很仔细地听她说话的口音,应该不是中国人。
我对同事说,刚才那个东方女孩一定刚来加拿大不久。她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因为我也曾经认不得5分钱和10分钱,不知道加拿大的第十三个特区。
几年前的我,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正中,可以看见教授的蓝眼睛和早上没有刮干净的胡须。我已经记不起很多教授的姓了,可是我永远记得给我上第一堂大学课的教授。那门课是“经济学原理”,老师是DR.EBLE, 他非常重的德国口音让我得拼命盯他的眼睛,听得非常费力。后来,他建议组成学习的搭档,因为他注意到课堂上有很多留学生,而他自己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他知道其中的艰辛。
他说:有一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突然摸到口袋里昨天找的硬币,心想:GOD,这不是汉堡,心情便沮丧到了极点。
而我,也记得在另一个国家的第一个早上,我发现自己没有完全听懂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于是突然就觉得生活的边际开始摇晃。Dr.EBLE有一次在课堂上大讲中国经济,他非常崇拜地说朱鎔基应该得诺贝尔奖,因为他是真正的经济实践家,然后他突然指向我,问:朱鎔基为中国做了什么?被叫起来的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皱眉又问,那么中国的货币叫什么呢?我说:人民币。他一笑,说:非常好!
他在前面的白板上写下人民币和朱鎔基的英文拼写。如今很多专业原理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仍然清楚地记得他让我站起来回答中国的货币的时候,他蓝色眼睛里的暖暖的善意和赞扬。
专业课要求写很多案例分析报告,所以从第二年开始,我们就要求分小组分头研究,然后大家写好报告,在课堂上讲解示范。我总是小组里最沉默的一个,可是同学们总是分给我比较轻松的工作。当我表示谢意的时候,他们总是说,我们都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用中文去学习,去写论文会写出什么鬼东西,你真聪明。
四年的学习中,我完成过无数份的小组作业,写过很多小组的论文。我无法一一记得我的同学们,只是无一例外地,我们分担工作,然后大家互相修改,我总是收益最多。记得有一个笑话说,加拿大人最讲礼貌,他们对着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也要点头说谢谢。而大学,似乎是人们修炼这种礼貌的社交场,几乎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要学会标准的微笑,即使不能帮助你也要帮你找出很多的其它途径,你做错了他们也找很多理由来安慰你。而那些老师,时刻都会提醒我们,有困难一定要去问他们。
记得最后一年暑假,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电脑动画课的作业,我拖了一个星期,最后交了一份别人的作业,教授给了我一个及格。那个老师说,孩子,我知道你很认真地做了。
我记得很多次夜里两点还在灯下读书的情景,常常越读越绝望。我常对自己说:没有关系,如果考不好,也不会死去。然后在某一天的下午,我对我在银行工作但整天觉着工作不顺心的朋友说,WENDY,你还记得吗?我们有过那些早上,要赶着去考试,而冰箱里只有面包片,你把它放在面包机里,它又一跳掉到了地上。那个时候,你有没有觉得未来是一片灰暗呢?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至少可以在面包掉了的时候去吃麦当劳早餐了,而这里还有很多新来的人根本找不到工作?她点头。
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的时候,我一摸就知道哪一枚是5分的,其实叫NICKEL的5分比10分还要大一点,厚一点。
后来某天,一个人下楼买茶的时候,见那个东方女孩站在柜台前。我告诉她我要的茶,她显然没听懂,就指给她看是墙上挂的一大排盒子里其中一个盒子。那个女孩瘦高瘦高的,我突然开始佩服她的勇气,一个连硬币还认不太清楚的女孩,竟然找到咖啡店的工作。也许她的口语还不错,可是,这对一个异国他乡的人来说是一个多难迈开的第一步啊,简直是勇敢。也许她还在读书,因为她只在下午工作。
回头看她时,看见她不小心把茶袋的线签掉到杯子里了,正着急找杯子换新的茶包。我告诉她不用了。交钱的时候,给她刚刚好的数目,一个1元、一个25分、一个5分钱,她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小错误,急急地把钱放进收银机,又找给我5分钱。她把刚才那一枚硬币当成10分了。再仔细看她,很白净的脸,亚洲人特有的细长眼睛,那眼神有些忐忑,她似乎还没有和别人自然说话的自信。我把5分钱放进了收银机前面的放小费的小碗。
突然想起,就在刚才下楼前,另一个部门的同事走到我的座位前,对门的老板看见了,问他来干什么?那个胡子花白的法国老头说,到这里找糖吃,你们这里总有零食。他拿了一颗糖,然后走近我,低声说:刚才你出的一个定单的数目好像错了。我赶紧再算了一遍,又把系统里的数目修改了,然后我问他:MERCI BEAUCOUP,法语的谢谢是不是这么说呢?
我又折了回来,在那个小费碗里又放了两个25分钱硬币,因为想起了同事的小声提醒,也突然希望晚上清点营业额的时候,如果因为5分钱硬币和10分钱硬币的区别弄出了些差额,这些钱还可以替这个异乡的女孩补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那个把硬币翻过来查看的女孩,突然就想到自己。而我面前的那个小小的碗里,收获的都是老师、同学,这些善良的加拿大人对异乡人付出的小小的善意。是他们给我了把硬币翻过来翻过去看的勇气。
在异乡,我知道认识一枚硬币都不是那么容易。
(原载《神州学人》月刊) 文/席越 (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