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玛莉源于去高尔夫中心应聘餐厅/酒吧招待。我那阵刚从欧洲回来,银行的存款只剩两位数了,急于打工挣钱,正巧在报上看到广告,就想去看看。按约,我在晚上六点到达那里接受面试,整个屋子的格调是古典的英式,朴素而精致,怀旧的暖色调让人想到家的温馨,仅有的三两个客人聚在电视屏前的吧台边说笑着。玛莉是那儿的经理,五十几岁的样子,金色的短发卷曲着梳向脑后,年轻时姣好的面容依然可见;衣着,妆容,讲究得体,举手投足间显出良好的教养,像极了电影里常见的旧式贵族。这一切于我这个已经在那个小镇呆了大半年的留学生却仍是全然陌生的,我感觉似乎触到了英国生活的另一边。玛莉很热情得招呼我坐下,端来咖啡和我交谈起来。她办事清楚明白,考虑问题周到仔细:问了我一些问题后,把有关工作的所有可能情况及规则都向我说明了,还提到上夜班她会负责送员工回家,让我不必担心这点。
不久,我就得到了这份工作。第一天上班,玛莉向我介绍了每个同事,安排我先在餐厅工作,教会我如何摆放整套共七件西餐具,常用的东西从哪里取,菜单怎样读,银餐具怎样擦拭等等。她会经常问我能否适应,有什么问题,使我丝毫都没有被冷落或无所适从的感觉。酒吧生意淡的时候,玛莉就详细得逐个告诉我每种酒的名字,价格,出售量及所用的酒杯,通常的调配方法。她知道我对此一无所知,总和气地让我别着急,慢慢来,并不断给我机会操练,这使我在一种平和的氛围中很快掌握了一切。工作的时候,我发现玛莉总是和我们一起忙活,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呆在办公室里当她的经理。有时候,顾客多,人手不够,忙起来就会晕头转向,但只要有玛莉在,她总能思路清晰地将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什么人该在什么时候干什么都清楚明白,并且和我们一同分担,工作就这样令所有人满意地完成了。忙完了,玛莉继续不停地抽烟,喝咖啡。这是她不能缺少的补给,熟悉她的人只要见到她的咖啡杯或香烟盒就能在附近找到她。渐渐地,我能很好地配合玛莉了,和她在一起,让我感觉踏实,愉快。
这个餐馆连酒吧其实是一个高尔夫练习场地附带的,来这儿的除了练球的就是附近的居民,都是些老面孔。他们会定期过来小坐,占据固定不变的那一角,点一杯惯常喝的酒,和熟人聊一阵。这样的酒吧文化有点类似中国的茶文化。他们中的有一些,每周日还会来用午餐,坐预订的座位,即使菜单早已烂熟于心,也要看一下,然后点同样的菜。似乎早已安排好的熟悉的事物才能让他们有安全感,这里的服务程序也决不会因为早已熟知而对他们有任何的省略,只会增加更亲切的招呼。来这儿工作以后,使我理解了为什么总在英国小说中读到类似的句子:这天早晨,他同往常一样,来到对面的餐馆,坐在靠窗的老位子上,一如既往地点上一份培根煎蛋…… 玛莉熟悉这里的每一位常客,知道他们的故事,她亲切地唤他们的名字,准确地进入到交谈中去:“约翰,你女儿的婚事准备得怎样了?” “卡伦,你的驾照考出来了吗?” “噢,埃里森,高兴起来,你儿子只是有点小伤风,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总能找对感觉,和客人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这也许是许多老主顾经常光临的原因之一。其实玛莉也只不过是打工的,并非合伙人甚或业主,她所做的显然远远超过了她的职责。我开始并不理解她对工作的这份热情,时常把她想像成某个星级大饭店的经理或是什么渡假别墅的女主人, 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也真心地问候顾客,很乐意地与他们交谈,为他们服务。
高尔夫中心每周末都会接到客人举办聚会活动的预定,有生日,婚礼,也有各种俱乐部年会,客人的数量从二三十到百余人不等。因此,每周五晚上都要根据第二天预定的情况布置餐厅,将圆台面或者长桌搬进搬出,装卸木地板。我因为学校的课程安排,每周五,六,日打工,因此总有幸成为玛莉的助手充当“家具搬运工”,我开始很惊讶这种体力活也属于工作范畴,但玛莉干起来却很坦然,每次要求我这样或那样配合她的时候总显出她的礼貌和体贴,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不帮助一位老妇人。久而久之,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了。玛莉对于许多细节很注重,总是近乎苛刻地追求完美:在桌脚垫上折好的杯垫确保两张长桌的连接处相平,背对的两把椅子之间要留恰当的距离;椅子的摆放要避免客人的腿碰到桌角,桌面要擦净抛光等等。如果遇上婚礼或类似重大的场合,需要注意的地方就更多了:铺在主桌上的白布一定是洗净浆好熨平的;用来固定折边的大头针是不允许露出痕迹的;香槟及葡萄酒的酒杯要事先经过蒸汽再由专门擦拭杯盘的抹布擦亮,决不能留下手印。尽管所有这一切都已经重复过千百次,但玛莉仍要一一确保各个环节万无一失。她总说,顾客来这里是希望度过美好时光的,我们有责任让他们得到应得的。 一些与我一起打工的年轻人很不满玛莉的作派,觉得她太吹毛求疵,她那套早就过时了。而我以为,当玛莉教给我事情应该怎样去做时,我就这样接受了,再琐碎再麻烦,它已成为完成工作的必经步骤,就好比吃饭刷牙是每天必做的事。我已经习惯和玛莉一同在长桌上小心翼翼地铺开宴会纸,对齐两端,把卷轴靠着圈椅扶手,听她抱怨几句她可怜的老花眼,然后夺过剪刀沿依稀可见的白色纹路裁下纸,让她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当整个餐厅布置得熠熠生辉的时候,感受一种满足的成就感,等待第二天客人真诚的赞许和致谢,那语调同往常一样熟悉。玛莉想要通过这个餐厅/酒吧传达给顾客的是她的品位和标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这种传递的准确无误。
每次上夜班,我总是走得最晚,因为我是玛莉最得力的助手,也因为我没有自备车,要等玛莉一起把我的自行车搬上餐馆的面包车厢里,然后送我回家。有一次,车里满是未卸下的饮料,食物,在天寒地冻的凌晨两点,玛莉和我一边互相打气,把它们搬去仓库,一边诅咒不负责任的采购员,并打趣说,鬼才知道我们俩深更半夜的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干什么。还有一次,面包车坏了,玛莉没法把我的自行车塞进她自己的小车送我回家,又不放心我一个人骑车走,便让我披上她的外套骑车在前面,她开着小车打着灯缓缓跟在后头,直送我到家门口。我和玛莉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进行愉快的谈话,有时甚至收工后呆在办公室里聊上一个小时也顾不得回家。开始,我们谈电影,谈饮食,她告诉我英国的传统,我介绍她中国的文化。玛莉有很好的讲故事的天分,有条理而且引人入胜。她痛恨当今年轻人的自私自利,目无尊长,说他们不懂得尊重人甚至尊重自己,这全是因为一切得来太容易。她认为英国政府给予未婚妈妈高福利的做法是不可理喻的。她还经常说男人总自以为是,满脑子除了钱就是性。后来,我们谈我的学习和她的生活,还有一些家长里短。我想家或者遇到不如意时,她总是鼓励我,为我出谋划策,经常说她很羡慕我,因为假使换了她在像我一样的年纪,决不会有如此的勇气和智慧在另一个国家做到这样出色。我也隐隐感觉到她的家庭生活并不美满。陆陆续续的,我终于知道,玛莉从未拥有过婚姻,一直与九十多岁的老母同住,然而她的名字在英文里有“结婚”的意思。她有一个儿子,三十出头,刚和女朋友分手,现在也与她一起住。这使玛莉感到欣慰,因为她并不赞成那段姻缘,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越陷越深又无法插手是件痛苦的事。玛莉不富有,曾经在商场的失败,让她破了产,这就是为什么到了退休年龄她仍在工作的原因。当我问到如果再做一次选择,她会不会仍然下海经商时,玛莉很果断地说:“会!当然会!自己作老板的感觉太好了!我对此从来没有后悔过!”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向往,并安慰我说:“别担心,我一定会中大彩的,到那时候,我就去中国看你!”
高尔夫中心的工作不轻松,路途遥远,工资也不理想,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辞职不干的,可半年多,我就这么干下来了。是因为工作不枯燥有乐趣?也许吧,打交道的客人都是些有意思的好人,我真心得愿意为他们服务;同事中也有不少谈得来的,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但直到玛莉休假了两周后,我才明白,自己坚持下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和她一起工作。
准备回国以后,我不得不辞去这份兼职,向所有人道别。临行前的一天中午,玛莉作东,请我去了镇中心一家餐馆。我本以为我们彼此的不舍会使气氛很凝重,但他儿子突然鬼使神差地出现了,带给我们将去美国当职业高尔夫教练的好消息。我们离开餐馆时已近黄昏,服务员正燃起一屋的烛光,留给了我的回忆一片温馨的颜色。我时常想,那个下午,如果没有玛莉的儿子意料不到的出现和接连不断的玩笑,我们不会有那样真诚畅怀的笑。
圣诞节的时候,我从中国给玛莉寄去了与她的合影,照片的背后题着一句:致玛莉——我的英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