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汶是个大学城。刚到鲁汶的第一周,导师刚好出差,我住在旅馆里,等着学校给我分配宿舍,没事干就整天睡觉倒时差,睡眠之余也到处散步感受异域风情。鲁汶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狭窄然而井然有序的街道,以及街上穿着时髦、身材健美、走路大步流星的比利时女郎。到处都一尘不染,透着让人兴奋的新鲜感。但兴奋的感觉没有持续多 久,另外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占了支配地位。该感受来自我身体内部,那便是饥饿难忍。
刚到比利时我最感不适的就是吃的问题。吃西餐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看奶奶填鸭子的情景。是的,就是那感觉,把各种营养品往胃里塞,填满为止,这就是我吃西餐的心理感受了。为了让朋友们对这一点有更加深刻的体会,我想举几个具体的例子。比如,胡萝卜,洋葱等,一律切成丝状,生吃。再比如,各种豆类,一律是用盐水煮了吃。最让我受不了的是牛排。想想吧,饥肠辘辘的情况下,你踌躇满志地买了一份牛排,闻着香味,口水狂冒,迫不及待地举起刀叉。一刀下去,血水滋滋地冒出来,一阵反胃,肚子顿时就不饿了——而四肢乏力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善。你会不会觉得很惨?
我一哥们许诺说等我安顿下来后要请我尝尝他的手艺。那一阵子,关于请客的时间是我跟他不聊天的主要话题。我这哥们是个卓有成效的青年微电子专家,身高一米八五,属于那种有椅子的时候绝不站着,有床铺的时候绝不坐着的类型,平时最享受的娱乐就是睡眠。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绝无半点家庭主妇的气质,可是,我相信,只要是个中国人,烧出来的经过两年多的实践,我总结出来吃西餐的诀窍为:把注意力集中到肚子上面,体会那种由空虚慢慢变成充实的感觉,而不要去理会嘴巴的感受。掌握了这个秘诀,你就可以走遍天下而必担心饮食不习惯的问题了。
上帝要让人掌握烹饪技术,就赐予他饥饿感。真是一点不错。这两年里,我孜孜以求快速烹制中餐的办法,略有小成。刚开始,做一顿饭得花60分钟,而目前的最新记录是25分钟完成两顿饭的烹制工作。作为一名工程师出身的烹饪工作者,现在逛超市的时候,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研究超市里各种精巧的烹饪用具使用办法--真有点走火入魔了。
说到工具,在比利时两年真是大开眼界。有人曾经说过,发达国家的人们是工程师,发展中国家的人们是工人农民。我认为这种说法能反映一些问题。工业化国家的人们干活高度依赖工具,而且他们设计了许多精巧的工具。比方说,打扫落叶。比利时多树木、多雨,秋天里,落叶被雨水一淋,贴在地面上,用笤帚非常难以清扫。这儿的清洁工人用一种柴油驱动的鼓风机来清扫,既干净又快速。再比方说,搬家的时候,楼房里的人们搬家具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这儿的人们用一种安装在车上的升降机从窗户中搬运家具,十分省力。
虽然对自己的智商颇有信心,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些精巧绝伦的工具,每一项我都未必发明得出来。这些都是聪明灵秀的人们在灵感的驱动下创造出来的。想我中华13亿儿女,聪明之辈绝对不在少数,别人能发明的未必我们就不能够。关键是每一个普通人的智慧都能得到最大的发挥。超一流的社会精英人物固然重要,但他们能纵横辟阖,决胜千里,却未必能发明出扫落叶机。国家要强盛,最终还是要靠每一个国民都能各尽其才。前不久,在清华的BBS上看见一篇有趣的文章,“从全真教的衰落看清华的扩招和研究生培养”,该文章以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中,全真七子不敌大侠郭靖为喻,来说明研究生教育中,与其盲目扩招不如集中资源培养一流人才的观点。我也熟读这两部小说。我想到的是,郭靖以天下第一高手之威,镇守襄阳十余年,最终还是不敌蒙古大军,城破力战而死——小说中最强的力量不是郭靖,而是蒙古大军啊。由此想到,国家的强大最可依赖的保障不是少数天下无双的精英,应当还是大量的高素质国民。照我的设想,有限的教育资源最应该投向的应该是九年基础教育,以及研究生教育。前者重在一个“广”字,后者重在一个“精”字。
比利时教育十分先进。小小一个弹丸之地,仅1000万人口,其教育投入总额跟我国相当。这里实行的是真正的免费教育。家长只需向附近的小学、幼儿园出示自己和子女的身份证,子女即可参加学习,没有学杂费、课本费等等,整个过程无需花费一分钱。其结果便是教育的极大普及,以及由此带来的普遍极高的国民素质。
对于较少见外国人的中国人来说,第一眼看上去,比利时人的相貌甚是冷峻,似乎不太好接。然而打上交道以后你会发现他们实际上大多温文尔雅,颇有教养。就连幼儿园的小男孩,也是一副绅士派头。我的比利时同学也是如此。他们不论年纪大小,待人接物都显得十分老成稳重。然而有时候我觉得他们也幼稚得可爱。比如说,我们实验室比利时学生有一阵子流行的打招呼方式是,弯起手指成手枪的形状,口中模仿开枪的声音“吧咕~~~”于是对方“啊”的一声惨叫,就此完蛋,这就算打过招呼了。——这一类游戏我并不陌生,二十年前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常玩,而且当时我模仿的乃是冲锋枪,比手枪的威力大多了——或许他们从小被教育要当一名绅士,太过于压抑了,到现在才有机会展现自己的顽童本质吧。
说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了上次教研组组织大家玩儿打仗游戏(Paintball)的情景。这是一种很贴近真实作战的游戏。一大帮子人分作两拨,在小树林里开打。因为一被打中就得出局,而且挨上一弹十分疼痛,所以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隐蔽自己。我就躲在掩体后面,敌人一露头就猛打。后来我发现我方一名战士上窜下跳,十分活跃,吸引了敌人的无数火力,为战友们创造了许多杀敌的机会,定睛看时,却发现此人乃是我们的实验室主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当然,他的下场比较悲惨,不一会儿就被敌人击毙了。(大家身穿迷彩服,带面罩,远远看认不出谁是谁,所以绝无手下留情的可能。)
世贸大楼被撞以后,一首鼓吹炸了世贸大楼的摇滚音乐在美国遭到查禁,该歌曲却在欧洲风靡一时。工作之余我实验室的一帮比利时学生聊天的时候,经常一起大唱该首歌曲,然后一起纵情狂笑。该首歌曲的旋律类似于我国抗战题材电影里头,鬼子进村时的配乐,男声合唱的的时候颇具幽默效果。想到网上有人对一些国人欢迎该恐怖事件而痛心疾首,觉得这些人简直是毫无幽默感。你可以摆事实讲道理分析事情的利弊,却不能不让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决定自己的情绪。
说到音乐,比利时人对音乐的喜爱也是值得一提的。我所在的是个很大的实验室,由二、三十间办公室组成。几乎每间办公室都有一台收录机,整天收听电台播放的流行音乐。大家就在音乐声中干活。有一次实验室里装修厕所,来了两个工人,带着各种机械,大干特干。在这堆器械当中,赫然有一个体积硕大的收录机!该收录机摆于厕所正 中,工人们也是边听音乐边干活。
既然是讲洋人,就不能不说说他们的主动热情。相比之下,东方人要保守得多。在楼道里走,远远过来一个陌生洋人,他总要跟你“Hi”一嗓子。当然,这样跟陌生人打招呼的情况在咱中国人身上有时候也是有的。比如说,上次我上街,遇见一个中国女孩,我就冲她打了个招呼。那女孩措手不及,神情惊惶地冲我挤出个惨笑,然后满脸狐疑地低头走开。我发觉她神情有异,仔细一想--哎,我认错人了。不过不要紧,反正她比我更不好意思。从前住学校的singleroom,跟一帮比利时学生住一块,共用一个厨房。邻居一个读硕士的比利时女孩Trees经常做爆米花招待邻居们。邻居里头另有几个刚上大一的比利时男孩,身高均在1米8到2米之间,端的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他们一看见Trees做爆米花就巴巴地站在一旁等着吃。馋相毕露,狂吞口水的样子完全没有男子汉的尊严。我看了觉得很好笑。Trees做好爆米花通常就放在公用厨房里让大家自己拿着吃。有一次她做爆米花,刚好我也在厨房,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吃爆米花,我很骄傲地告诉她,在中国,只有女孩子们才喜欢吃零食,大老爷们是不吃的。她听了很惊异并且深为佩服。做好爆米花,Trees照例把它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回自己房间去了。刚做出来的爆米花奇香无比,我就想,比利时爆米花,大约跟国内有所不同吧?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我决定尝一尝。谁知道刚抓起一把爆米花,Trees刚好进来了……惨哪!后来Trees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她现在再也不相信中国男孩不吃零食的说法了。唉!真失败!
还应该提到的是跟我同一个办公室的两位比利时同事。他们一旦察觉到我需要帮助,总是不等我向他们求助就主动帮忙。比如他们向我推荐了许多专业书、文章等等。他们听说我有意学习荷兰语,顿感兴奋非常,当即决定对我实施“everyday Dutch”(每日荷兰语)计划,每天向我灌输一个新的表达法。第一天,他们教我的是“Goedmorgen”,意思是“早上好”,于是我就用它来向他们问好;第二天,他们教我的是“Totmorgen”,意思是“明天见”,于是我用它跟他们道别;第三天,他们教我“Godverdomme”,意思是“祝福你”,恰好这时我导师来找我,临了我随口卖弄了一把“Godverdomme”,不想满屋子哄堂大笑,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理解为什么这“祝福你”有那么大的幽默效果。我老板乐呵呵地劝我别跟他们学荷兰语,也不说破就走了。我感觉不妙,赶紧一查词典,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句话乃是比利时国骂,相当于“他妈的”。一时大意被暗算了。
我所在实验室有着很高的学术声誉,专业实力堪称欧洲第一,在全世界也可居于前十之列。我的一位即将毕业的同事曾经感慨地对我说,咱们实验室每年毕业走一批人,很奇怪为什么还能保持这么高的学术水平。我告诉他大概是因为教授水平高吧。但事后自己想想也觉得这个原因虽然重要,但却不能解释问题——实际上博士生们见导师的机会也只是一个月一次而已,大部分时间还是自己干。后来有一次,一位同事向我请教了几个与我的课题有关的问题,我恰好有一些心得,就给了他非常详尽的解释,知道他最后弄明白了为止。虽然我花了许多时间,但帮他解决了问题,仍然感觉十分快乐。那一刹,我突然明白了答案。别人向我请教,我尽己所能地解答,同时享受到很大的成就感,我从前无数次向我的同事们请教,想必他们的感受也是一样的。一个实验室能让每个成员都有这样的心理,保持很高的水平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而要形成这样的气氛,除了良好的学术氛围,更重要的是要有和谐的人际关系。
做博士课题是艰苦的,惟其艰苦,培养了工程师们的幽默感。一个轻松的玩笑,开心一笑之余,满身的疲惫一扫而光,同事之间也愈见融洽。有一阵子美国在全世界通缉恐怖分子,我看见实验室的公告牌上,竟然也贴了一份绝杀令!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上面通缉的恐怖分子赫然便是我们实验室的几名教授,不禁莞尔。
尽管这里的学习生活能时时给我许多快乐,到夜深人静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仍然十分思念国内的不那么时髦、不那么温文尔雅的亲人朋友,国内的污染严重的山山水水。或许是一种情结罢,这辈子看来是改变不了了。能改变的是祖国的面貌。比利时人能把他们的国家建得如此文明富裕,中国人一样能。我总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见神州处处如比利时这般富裕美丽。
愿和各位同胞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