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痛恨”中国现行教育的父亲,有一个正在这种教育中备受折磨的女儿。
往日我从女儿嘴里听到的最多的口头禅是“吐了,我要吐了”。问怎么啦?“背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哪!”
有时候,女儿也让我拿着那些语文或历史课的“标准答案”帮她背。这是一些什么“标准答案”哪,通常女儿还没背完,我已经受不了了,也想吐,还伴着万丈怒火———那真是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想到千千万万中学生脑子里,塞满这些不经思考只为通过考试然后便弃之如敝屣的“标准答案”,内心便生出莫名的恐惧———靠“背功”,能培养出面向未来、面向世界的一代新人吗?!
在女儿刚开始上高三的时候,有了一个去美国的机会。我当然知道,在高考之年脱离中国教育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以女儿的成绩,考上国内一个不错的大学还是可以的;可去美国,骤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英语教育体系,命运难以逆料。反复权衡之后,我说明种种利弊,让女儿自己选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走”。
决心“走”,我和女儿其实各怀鬼胎,女儿是为了“减负”,说美国学生多轻松呀;而我是为了让女儿能得到所谓“创造性教育”的训练。尽管我以往读过不少关于美国教育的书籍和文章,心向往之,但那“创造性”到底是什么模样,怎么出来的,如果不浸润其中,仍是隔靴搔痒,实际上不可能有真切的体会。
我万万没有想到,美国教育的“创造性”,竟会使我这个远在万里之外的老爸一度寝食难安。
女儿到美国第四天,便进入波士顿一所最好的公立中学。首先让我诧异的,是女儿说不清她上了几年级。原来,这所学校的每一个学生,除了课任老师之外,还有一个“指导老师”,负责根据学生的学习程度,提出每门课进入哪一个年级学习的建议。结果,女儿的英文、化学在12年级,数学和美国历史在11年级,法语在9年级———每一门课,女儿都在不同的同学们之间“游荡”,她确实搞不清自己是几年级的。
我原来认为,女儿在美国首先遇到的最大问题,是语言,只要语言过关,理科课程有国内的底子,可以“后来者居上”。没学过的课中,最容易的应该是美国历史,“区区200年历史有多少东西呢?”我在给女儿的电子邮件中,甚至只用了短短几千字就把美国历史的脉络讲了一遍。“就这么点东西,横趟!”
结果,让我大跌眼镜的,恰恰是这门“最容易”的美国历史。
仅仅十几天过去,女儿就发来“紧急求援”邮件,一连十几个惊叹号。女儿从未学过美国历史,一下进入11年级,两眼一摸黑是可以想见的,把一本英文的美国历史读一遍至少也要个把月呀。我这个老爸,先当两个月的“拐棍儿”自是义不容辞。可是一看美国老师留的作业,我就傻了———这是中学生的作业吗?
“公民权利”研究论文
要求:在3到5页纸之间,打印出来,要双空行,至少用3种资料来源(如网上,书籍等),至少有5句引文。
对比以下四人关于黑色美国(BLACK-AMERICA)的观点:BOOKER T.WASHINGTON(布克·华盛顿),W.E.B.DUBOIS(杜伯依斯),MARTIN LUTHER KING,Jr(马丁·路德·金),MALCOLM X(马尔科姆·X)。
在你的论文里,应该控制关于他们生命的故事,我不想读传记。但是,需要把每个人介绍一点,还必须纳入贴切的材料在你的论文中。然后,讨论他们关于黑色美国的观点,要把你的想法写进去。还要把你的引文或材料的来源列出来,比如某某网页,某某书。
女儿在邮件中说:“那几个人都是黑人,但除了金之外,我都不知道怎么翻译……”
面对这个作业,我深感惭愧。说起来,我对美国历史算得上熟悉,至少读过几十本名家专著,多位美国重头总统的大部头传记,全部总统的列传,还有难以计数的文章。可是,这个中学生的寻常作业却让我“晕菜”了。什么叫“黑色美国”呀?
这时我才体会到,研究必须阅读,而阅读并不等于研究,研究必须写作。以往在阅读时,哪里会想这些问题呢———其中两个人我甚至毫无印象!
为了帮女儿适应这种学习,老爸必须应付这个挑战。在两三天的时间里,我生平第一次开始“研究”美国历史。幸亏关于美国的藏书甚丰,于是疯狂阅读,书房里摆满了一本本夹着许多纸条的美国历史著作、不列颠百科全书和《美国读本》这类的原始文献,外加网络搜索。等这4个黑人领袖的资料搜集得差不多时,我开始仔细对比他们的观点和实践,行文时材料取舍颇费踌躇,反复推敲观点,从早上一直写到深夜。此时,女儿在大洋彼岸竟一次借了10本书,也在疯狂阅读。
后来,女儿说“部分”采用了我的观点,但结构对她很有启发:“原来论文是这么写啊!”我们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美国老师的“判决”。这对我们父女俩都是第一次!
老师的评语下来了:“哇!极好的努力的结果和论文。你的关于这几个人的联系展开得非常好,准确而且读起来非常有意思。好样的!”
评分:A。
这个评语让我孩子般大叫起来!
我以为这种难度的作业不会太多,可“求援”邮件一个接着一个,每一次都让我先晕半小时。在这些“研究写作”中,我感觉补上了许多知识漏洞,并且这些获得的知识,都在写作中与自己的观点形成了“孪生”关系,难忘。
现在我列举两个作业题目,各位一看便知道这些作业的分量了!
关于南北战争:
1。你是否同意林肯总统关于美国不能存活除非它全部解放或全部奴役的声明?解释。
2。解释为什么北方白人反对奴隶制,南方白人拥护奴隶制,但他们都感觉他们在为自由而战?
3。自由对于黑人意味着什么?
4。林肯总统和格兰特将军表示在内战后,南方不应被粗鲁地对待。为什么这是一个聪明的政策?解释。
5。在内战期间,女人开始担任很多以前男人的工作。你能对由于内战造成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冲突的问题做出怎样的概括?
构造一个争论,运用历史证据来支持或反对下面的观点:美国内战是地区差别不可避免的结果。
菲律宾问题:
1。什么样的美国人可能会同意Josiah Strong的“我们的国家”?什么样的人会不同意?他们为什么会同意或不同意?
2.Bryan如何将“帝国主义”同获得西班牙领土联系起来?你认为他联系得对吗?为什么?
3.Lodge对获得菲律宾这件事的辩词是如何反映了美国的传统政策的?
4。你认为有比麦金利总统以控制菲律宾来处置菲律宾的命运更好的选择吗?
这两个作业,让我重读了一遍《林肯传》和《南北战争史》,捎带把菲律宾史也过了一遍。按中国的标准,我认为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也会感到费劲儿。女儿吃得消吗?会不会望而生畏?
女儿在邮件里说:“这个菲律宾问题是属于我们学的‘帝国主义和进步主义’一章内的一个问题。我们历史也有教科书,但老师上课从来都不讲,都是让自己回家看。他上课有时给我们放录像,讲的东西都是教科书上没有的东西。作业就是给我们好多材料去读,然后回答问题或找重点,还通过让我们做一些有意思的作业来记住知识。比如自己编单词填词游戏,划时间线,和同伴一起完成地图、海报之类。工作量特别大,但有兴趣。”
女儿不仅没有在美国教育中“减负”,而且经常一夜只睡三四个小时,有一次竟只睡了一个小时———因为遇到了一次匪夷所思的作业。
正当女儿的“求援”邮件开始稀疏的时候(这意味着她已经开始不大需要“老爸拐棍”),突然又接到一个“鸡毛邮件”。看到美国学校里竟有这样的作业,我愣了半天———
制作你的家谱:写出从高祖父母至你的全部男女亲属的姓名和生卒年份。
这个作业不仅让我也让我的朋友们大为感叹,这是在培养“寻根”意识呀,别忘了祖宗!别忘了“你从哪里来”!
我又一次惭愧:因为两岁时便离开了我的祖父,直至他去世再没见过,我甚至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我无法完成这个作业……
无奈,我们全家开始“总动员”,依据一份不够完整的家谱,开始“作业”。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中国的家谱记男不记女,家族的女性稍早一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以××氏记之,到嫁出去就“消失”了。而且,没有生卒年份,只有男性姓名。幸亏女儿的爷爷健在,80老翁凭记忆一个个推算出是咸丰多少年、道光多少年、光绪多少年什么的,奶奶则抱着一本中西2000年对照历找出公元年份。最后,由女儿的二叔总其成。当我看到这份密密麻麻姓名的家谱时,一种家族的历史感油然而生!
当我把这份作业传到美国后,女儿大为兴奋,竟说要再还原为中国朝代纪年,“我要用中国文化镇老师和同学一下!”因为她还要解释什么是中国纪年以及为什么中国传统“记男不记女”。所有这些,都要画在一张大纸板上。为此女儿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同学们的作业摆在班里,互相观摩,惊叹声此起彼伏。老师走到我女儿身边,拿起这份特殊的作业说:“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份!”然后开始结结巴巴地念那些拗口的中国名字……女儿这个乐呀!
“历史”就说到这儿吧,我要强调的是,所有这些作业,没有需要“背功”的时候,更没有“标准答案”。你获得什么等级的评分,全看你搜集材料的功夫和有没有独特又言之有据的观点———你不必担心“对”还是“错”。
英文(语文)课有没有这样的创造性?我让女儿发给我几篇英文写作的题目以及老师的评语。
女儿回复说:这个学期的英文课是文学。我们老师新开辟了一个领域,研究美国黑人文学。要读很多美国黑人的作品,还要写论文。我们上学期学的是兴趣写作,有以下题目:
1。本性独白。
评语:希望你生活中快乐的时光可以帮助你渡过困难的时期。
2。未解开的疑惑———写一件发生在你或你周围人身上的事,要求是一件让人不敢相信或无法解答的真事,不能是你做梦。
评语:你的“令人无法解释”的经历可真是耸人听闻而有趣呀!(天哪,女儿竟有耸人听闻的经历?!)
3。书信论文。要求以书信的形式讲述一件事,可以是两个人来回通信,也可以全是出自一人之手的信,但必须是一组信件,四五封左右。
评语:年轻的爱是很美的事。(女儿写了初恋吧?我很想看到。)
4。给校长的一封信。可以反映你对学校的不满或肯定,或问一些你一直想问的问题。校长会读每一封信,然后到班里和你们讨论。
5。本性独白(2)。要求用一件事来反映你的个性,把重点放在心理描写上,全文用心理描写。
评语:比赛之前的那种紧张是每一个运动员都要经历的。(女儿一定写了竞赛心理,在国内,她是校运动会三块金牌获得者。)
6。诗。写十种不同形式的诗:五行诗,美国五行诗,重复记号诗,HAIKU(一种不押韵的日本抒情诗),离合诗句(就是每一行的第一个字母可以拼成一个单词),字母诗(诗中包括所有的26个字母),政治诗,有形诗,每一节用“若是……但是真的……”、“没有人知道……”为开头的诗。(中国乃诗歌大国,可学生们什么时候写过诗?)
评语:你做了个非常好的作业,Stephanie(女儿的英文名)。你的诗展示了你过去的很多努力和想法。你的英文每天都有出色的进步,祝你在第二学期幸运!还有,请记住,任何时候你感觉需要聊天,我都会很愿意倾听的。
这都是一些多么有趣和富有挑战性的题目呀!而老师的评语,会怎样激发女儿的写作热情!
与女儿一无所知的美国历史课不同,女儿只要求我写一下以“没有人知道”为开头的这首诗,因为前面的诗已经让她“脑仁儿都裂开了”。结果,我和朋友一起诌出的“诗”,女儿竟没看上,只起到一点启发作用,“看了你的,我自己就有词儿了!”
女儿说:“我的英文老师特别特别好,我很多事都跟他说,我们俩的两次长谈,我都差点哭出来。其实已经哭了,但没让眼泪流下来。”我的眼睛也发热———在国内,直至上高三,女儿竟从没有一次与老师长谈的愿望和机会……
有人会说:“你这算什么?给女儿做作业,这不是越俎代庖吗?”问题也许没有这么简单。我想,父母应当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孩子的“学习伴侣”,可以互相讨论,可以指导孩子阅读,告诉他从哪里可能找到相关的资料,激发孩子的学习兴趣。可是,所有这些在国内教育中是“奢想”,孩子从来没有与我讨论过任何学习问题,因为只要狂背“标准答案”就足以应付考试。我也主动看过几次作文的题目,那些题目平庸且缺乏想象力,令我顿失“参与”热情,逃之夭夭。
女儿赴美只有短短3个月,变化很大。通过电子邮件,我开始领教什么是创造性教育,这比我看过的任何一本书都来得真切。“求援”邮件好久没有了,可我这个老爸,竟开始希望能接到这样的“求援”———这种“研究”,真是令人着迷的游戏!
“我以性命担保她行”
如果在几年前,你问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吗”,我会斩钉截铁大言不惭地回答:“恐怕在20万个父亲中,你才能找到一个像我这么了解孩子的人!”说这样的大话是有根据的。在女儿的整个初中阶段,我们父女俩之间经常进行有趣的谈话,老谋深算的我,常使女儿惊讶地大叫:“怎么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呀?
女儿进入高中后,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高考战车”。每天5点半,她就要起床,自己匆匆吃点东西,6点多就出门了。晚上,我们只有晚饭的十几分钟可以聊聊,吃完饭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做作业直至深夜。我和女儿从容谈话的时间急剧减少。
我渐渐感到“信息短缺”,以往“特别了解”女儿的信心开始动摇。事实上,除了议论一下每次测验考试的成绩,我们几乎来不及再聊点别的。在女儿上高二时,没有和我商量,她告诉我“要分文理科班了,我报了文科”。
我心头一震,心想“大事不好”,这意味着女儿对自己的理科前景作出了否定评价。
在理性上,我是坚决反对中学分什么“文”、“理”班的(我甚至认为大学本科阶段也应该是“通才教育”),谁有权这么早就强迫一个孩子只能学什么呢?凭什么这么早就认定一个孩子不具有多种发展的可能呢?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对自己“适于”学什么作出正确判断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女儿:“你为什么这样选择呢?”女儿说:“老师说我没有数学脑子……”
这话让我怒火中烧,一个为人师者,怎么可以这样摧毁学生的自信呢?“再想想怎么样?我认为老师说得没有道理,你很正常,并没有偏科……”“你说没用,反正我得选一个!”我默然。
家长和学生,竟这样只能屈服于现存的教育制度而毫无反抗余地———哪怕它是如此荒唐!
我读过不少教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书,深知“评价”和评价的方式在一个孩子成长中的作用。因此,哪怕孩子在某次考试中成绩不好,我也总是说:“这没关系,没准儿比全对还好,因为错过的东西印象更深!”但是我也感到,家长的鼓励对孩子的影响越来越小,因为你不“专业”、不“权威”,孩子做不出来的题,你通常也做不出来;你指导的作文,通常还会被判低分。
很明显,在学校里,老师对孩子的评价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有时我深感恐惧:我几乎已经完全不了解女儿了———每天能和她有效相处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她一天要在学校呆10个小时,要说“了解”,恐怕没有人能比老师更了解孩子了。可是很遗憾,无论是每学期一两次的家长会,还是学期结束时老师给孩子的评语,都丝毫不能增进家长对孩子的了解。我相信与我有同感的家长很多,那家长会实际上就是“动员会”,动员家长与学校一起来给学生施加压力,无论哪一科的老师讲话,都是形势多么多么“严峻”,希望家长“督促、督促、督促”———每次家长会后,都有几个悲惨地被点名留下的男人女人,那笃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每个学期结束后,成绩单上照例有老师的评语,本来这是一个使家长了解孩子的大好机会,可惜,每次都是那寥寥二三十个字,几乎是年年相同的套话———两三个词儿的优点和两三个词儿的缺点———有一次的评语绝对是学生的字体,看来老师自己根本就没有写评语的兴趣,干脆让学生干部代劳了。
有一次女儿回家后很不情愿地告诉我,班主任老师让你晚上10点钟给她打电话。我诚惶诚恐地掐着表准点打过去,不出所料,那是一大堆“必须及时改正”的缺点!———老师大义凛然,刀刀见血,听得我头皮直发麻!
女儿问“老师说我什么了”,我犹豫了一下,“嗯,没什么了不起……”考虑到老师对家长说话多少还会客气一点,我难以想象这些话当面对女儿说出来时是个什么气势,我不能再雪上加霜。
尽管我对女儿很有信心,觉得她是一个心智很正常的孩子,品行也没有什么必须矫正的缺陷,但她的理科成绩确实有江河日下的趋势,老师对女儿的评价开始影响我,“也许女儿真是缺乏理科方面的才能?”“也许她真是缺乏逻辑思维能力?”“也许她学习真的不够努力?”我自己都能感到在给女儿打气时有些言不由衷了。
终于有一天,女儿迟疑地对我说:“爸,我厌学了……”
“是吗?”我沉默无语,内心涌起一片可怕的绝望。我明白错不在女儿,是什么让她苦苦挣扎到高三,却突然丧失了自信和学习兴趣?!她曾是一个多么快乐和不甘人后的女孩儿呀……
所有这些,大概就是当有可能脱离这种教育的机会来临时,我和女儿都没有犹豫的原因。
几乎丧失了学习自信的女儿,在美国会怎么样呢?她在陌生的英语教育环境中将遇到巨大困难,这是我可以想见的,也许她一开始就会沦为班上成绩最差的一名,美国老师会对这样的学生作何评价呢?我简直不敢想下去,并且做好了女儿再上两年高中的思想准备。
仿佛在验证我的预计一样,进入美国高中没两天,女儿就在邮件中告诉我,“大量的单词听不懂,所有的计算、作图都用计算机,我都不会……”第一次美国历史课考试女儿竟得了个“F”。我心情沉重,但别无退路,“这是正常的适应期,你一定会挺过去的!”听天由命吧!
不久,似乎奇迹发生了。女儿那边好消息不断传来,“突破”先从法语开始,女儿首次得了满分!女儿说,一次法语课,有别的老师进来找我们的老师,我们老师正忙着,她就跟我聊了两句,我们老师过来以后说“她刚从中国来”。那个老师说“我知道”。我们老师又说“刚来,法语就已经得100了”。那个老师感叹:“Jesus(耶稣呀)!”这声惊叹让女儿心花怒放。
很快,她的化学又开始频频获满分。女儿给我的信写道:今天化学考试又得了100。老师判完了卷子以后,拿给别的老师看,然后说:“班里没别人这样,这都能当标准答卷了。”正好有别的班的人来问问题,他就跟那人说:“问Stephanie(斯蒂芬),她什么都知道。”
女儿的每次邮件,都要写几句老师对她的评价。让我惊奇的是,这些评价无一例外是赞扬,而且往往是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地赞扬,“你们要努力呀,否则将来你们都要给斯蒂芬打工去了”等等,女儿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些赞扬有点像兴奋剂,不知为什么,女儿开始自信得让我感到陌生,一些我原来并未发现的特质似乎开始呈现。我不大有把握有资格“指导”她了。
果然,3个月过去,女儿不经我同意,干脆地告诉我“准备今年就申请大学”,她甚至已经试着考了一次“托福”。我愣了一会儿,觉得女儿有点好高骛远,“托福”能考个四五百分就了不起了,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世面呀!
不久,成绩出来了,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她竟考了600多分。这个成绩申请美国大学富富有余。
女儿真的开始申请大学了。她告诉我其中一个必要程序是中学老师的推荐信。与中国的“一考定终身”完全不同,美国对申请入大学的学生采用复合评价,不仅要看你“大学入学资格考试”(SAT)的成绩如何,你平时的成绩也占一定的比例,还要看你有什么特长,甚至做过多少时间的社会公益工作,中学老师的评价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我大大地担心起来,以往国内老师对女儿的评价言犹在耳,刚刚在美国学校里呆了几个月,美国老师怎么可能了解一个中国孩子呢?
女儿似乎忘了这件事。其后一段时间的邮件里,她绝口不提老师的评价是什么。我想糟了,美国是个信用社会,老师向大学推荐学生关系到自己的声誉,绝不会像中国人通常认为的是个“人情”,拣好话说就是了。也许,美国老师是否愿意推荐女儿都是个问题———女儿不提,我也不好问。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厚厚的一封信,是女儿从美国寄来的。打开一看,是4件美国老师给大学的推荐信!我迫不及待地开始读,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油然而生———
法语老师的推荐信
在过去的5个月中,我很高兴认识斯蒂芬。她去年10月到沙龙高中读书时,我教她法语。法语对她来说是一门全新的课程(她的第二外语),同时她不得不掌握英语(她的第一外语),还要适应新的文化氛围,但所有这些都没有难倒她。
斯蒂芬是个非常聪明的学生。她在沙龙高中的第一周,就问是否可以放学后留下,让我教她以前没有学的功课。令我惊奇的是,斯蒂芬在一个小时内就都学会了。她不时地展示她的语言天赋,在班里成绩最好(从开学第一天起,她的分数没有低于A的)。她对细节和微妙的语法差别有敏锐的目光,能成功地记住新词汇并在文章中创造性地运用。出语轻柔的斯蒂芬能轻松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对她适应困难的法语发音的能力印象非常深刻。斯蒂芬学习勤奋、自觉,总是认真完成作业,以自己的努力和精确超出我的预期。
斯蒂芬是成熟、友好的女孩。她的同学大部分像大一新生,只有她像大四学生。她在小组中做得也不错,我经常看见她给同学讲解难题。另外,我们课下经常交谈,她既和我分享她的经历,又喜欢问我有趣的问题。
我相信,斯蒂芬在大学里会继续在个人学术方面取得进步,获取成功。对你的2005班(毕业班)来说,她是宝贵的财富。我毫无保留地推荐她。
凯瑟琳·M·特纳
亲切、自然和对学生细致的观察,竟使我这个看惯了“套话”的人一时间感到既新鲜又温暖,评价可以这样写的呀!
数学老师的评语
我很高兴写这封信,并以我的名誉担保,斯蒂芬今年参加了我的初级微积分课程的学习。学习期间,我发现斯蒂芬不仅勤学好问,而且富有同情心。她总是努力、认真地完成作业。她在数学和解决难题方面有显著特长。
斯蒂芬经常以自己优雅而且具有创造性的方式解决难题、完成数学证明。斯蒂芬也常常帮助身边的同学做难题。在校期间,斯蒂芬为了得到问题答案,通常比别人回家晚,有时候她也在学校里帮助别的同学。
学生们尊重她的文静和才智以及她解释问题时的耐心。显然,她在享受着帮助同学的乐趣。有斯蒂芬做学生我很高兴,她在任何校园都会受到珍视。为上述及更多原因,我向贵校推荐斯蒂芬。
特雷西·史密斯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儿竟有数学“特长”?还能“优雅”而“创造性”地解决难题?!她不是“没有数学脑子”吗?
英文老师的评语
斯蒂芬从不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进行学术辩论。她的准备总是全面而准确。她不喜欢大惊小怪,对每个可能的事件都有预测。有的学生考试时爱靠运气“赢取胜利”,获得最佳,但斯蒂芬不这样,她付出的代价是时间和努力,这在她优秀的作业中有所反映。
斯蒂芬不仅仅是学术机器。她对学习感到兴奋。有的学生仅仅是搜集信息,而斯蒂芬在探索智慧。她与困难的概念搏斗;对有挑战性的问题,她不接受简单的答案。她所做的是把不同的想法结合起来,把众多概念放在一起。她不怕在解决难题时碰壁。我很喜欢像她这样有毅力的学生。她能适应高水平的大学学业吗?我以性命担保她行。对此,一秒钟都不应该怀疑!
人格的力量。这就是全部。这就是麦粒和谷壳的区别,这就是斯蒂芬的内在。不自负,不自私,不虚伪,她是积极向上的女孩,能够明辨是非。
斯蒂芬勇于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当事情不顺利时不找借口。她知道如何自我解嘲,也知道如何关心别人。她不贬低别人,也不利用别人。她尊重人,对人公平、体贴。她具有人格的力量。我就以此来结束我的评价。
约翰·C·科林斯
英文老师对女儿的评价让我目瞪口呆,有哪位老师会对一个学生的品质“以性命来担保”?!无论对学业上的特点描述,还是对内在人格的观察,甚至对女儿未来的预期,这位有博士学位的老师都远远超过了我这个父亲———我感到惭愧,以这样宽阔的视野对一个孩子作出评价,对我,对中国的教育文化来说都是陌生的。
指导老师的评语
去年10月的一天,斯蒂芬从中国来到马萨诸塞州沙龙市的沙龙高中,坐在我的办公室里登记注册,成了我们这里的新学生。哇!我无法理解她脑子里会想些什么。第一印象容易给人错误导向,但我很快被这个女孩的沉着、聪慧所震惊,开始关注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
幸运的是,斯蒂芬11岁时曾经在澳大利亚住过一年半,英语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都不错。我们开始制订帮助斯蒂芬的学习计划。当天,斯蒂芬表示她的目标是争取和其他高年级学生一样从沙龙中学毕业,然后申请在美国读大学。作为一个在沙龙中学做过37年顾问,接触过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的人,我不得不指出斯蒂芬的目标太高了。但是,她以轻柔却坚定的语气笑着回答:“我是高年级学生,想这个学年就毕业。”
斯蒂芬表现得很完美。在我做顾问的经历中,还没有听说过有外国学生比她更快地完成了学术转型。谦虚的斯蒂芬甚至不愿意接受她应得的高分数。数学和其他理科方面的科目对她来说很轻松,遥遥领先于她的同班同学。她喜欢语言,学起法语来是个明星。然而在英语和美国历史方面,她的阅读和写作水平还需要努力。她的所有老师都有共同的想法,“她太不可思议了,请再给我们20个像斯蒂芬这样的学生!”他们一致赞扬她的勤奋、学术好奇心、专心学习和愿意帮助小组中其他同学的行为。平时斯蒂芬在课堂上很安静,但一被叫到回答问题时总是清楚无误,显示出极强的理解力。
她的历史老师这样评价:“考虑到斯蒂芬有限的学习英语的经历,她在字谜、小测验和写作方面的成就是惊人的。我知道她花几个小时做每日的字谜测验准备,胜过她的同学。她来我的班3个月写作就大幅度提高。她总是来寻求帮助,问很棒的问题。”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在美国有竞争力的大学里会非常成功。她的法语老师补充说:“尽管这只是初级法语班,但斯蒂芬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她对语言敏感,在一个小时内就能掌握别的同学一个月才能记住的单词。她人也很好,总是耐心地帮助同一小组中落后的、新来的学生按时完成作业,因而他们特别愿意和她在同一小组。毫无疑问,斯蒂芬聪明、专心、勤奋,而且特别有组织纪律性。”
最后,教她初等微积分和三角学的老师这样评价斯蒂芬,“一个优秀的学习数学的学生,拥有极高的数学技能。她的作业总是无可挑剔,很明显,她依靠直觉,有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她谦虚、不摆架子、文静,但是她积极主动地伸手帮助同学。她经常放学后来找我,而我在忙着和别的学生交谈时,她就在教室里帮助其他同学。”
斯蒂芬在学业上越来越自信,同时她也开始交朋友,在社交方面开始轻松自如。她爱好运动,希望能参加我们学校的春季田径比赛。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和沙龙高中的同龄人有许多共同之处。最近,她的父亲问她美国教育和中国教育有什么区别时,她说:“老师不一样。美国老师非常亲切、友好。考完试他们进行评论;而在中国,我们只是拿到分数。在中国我们需要死记硬背,而在美国你不得不学习思考,学会表达思想。”
斯蒂芬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她独立、灵活,非常善于适应生活中的变化。她以乐观的态度看待将来在大学的学习。尽管她想念父亲、其他亲人和在中国的朋友,但她肯定对大学的挑战有准备。在沙龙高中的极短时间里,她就证明了自己是优秀的学生,是积极进取、善于接受挑战的女孩。
我满怀热情地赞同最具竞争力的大学接纳她。
乔·贝克汉姆
这像是一份学生评价吗?说实话,贝克汉姆先生的推荐信,我读起来就像是一个老朋友在与我娓娓而谈,亲切、从容,充满热忱。显而易见,他是如此负责,除了自己的观察,还逐一征询了女儿所有科目老师的意见,遣词用语非常谨慎———例如,我很担心女儿因为爱面子、不主动在上课时积极回答问题的习惯,而这是美国教育中非常被看重的品质,几次在邮件中叮嘱她要“改正这个缺点”。贝克汉姆先生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使用的词是中性的———“安静”。他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什么呢?呵护着学生的自尊!
读完这些老师极具个性的评价,那个“没有数学脑子”的、只能上文科班的、垂头丧气感到“厌学”的女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正全面获得进展、甚至有点出类拔萃的女儿!仅仅三四个月过去,女儿的学习状态和自信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是什么起了如此奇妙的催化作用?
我想说,是不同的评价标准使然!一个孩子如果总是受到负面评价,就会产生自我的“负驱动”,自暴自弃。处在学习过程中的学生就像一杯没倒满的水。在中国老师这里,通常看到“一半是空的”;而在美国老师那里,却总是看到“一半是满的”———前者否定,后者肯定,哪一种会对学生产生激励作用呢?当然是后者,这早已被心理学上著名的“罗森塔尔效应”所证明———仅仅是因为教师对学生的期待不同,一部分学生就会比另外的学生取得更大的进步。这难道不是我们的教育应当反省、深思的吗?
尽管相隔万里,我还是想大声对这些了不起的美国老师说声“谢谢”,他们做到了我这个父亲力不从心的事,让女儿重新“起飞”。我已不在乎这些评价对大学录取女儿产生什么影响,但我问女儿,是不是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有一个叫科林斯的老师在评价自己时说———“我以性命担保她行,对此一秒钟都不应该怀疑!”
女儿热烈地回应:“Yeah!!”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