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同事知道我从北京来,一定要约我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吃午饭。见我疑惑,她说她的男朋友少年多游,生在欧洲,日本居住过,又在中国几个城市呆过不短的时间,最喜欢的却是北京。
等那个很高大的荷兰男孩坐在我对面,一开口说出字正腔圆的京片子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时空倒转。这里毕竟是加拿大,这样浓重的乡音已经少有,而操着这样的儿化音的人却张着一对碧蓝的眼睛,目光殷殷地等着你来指正他的北京话。
他曾经在上海复旦大学学习过半年中文,后来转到北京对外经贸大学继续学习。从到北京第一天起,他就被北京出租汽车司机浓重的北京口音弄得头晕脑胀,又被司机重重的一巴掌拍得更加不知所措。后来他才明白,原来打在他背上的那一巴掌是表示惊奇的喜欢,那意思是——你丫一老外也会说中文。就这样在刚刚到北京的第一天,他心中对北京的喜爱就像这一巴掌一样,重重地把对上海和深圳的喜欢给覆盖了。从此他说的中文就有了重重的儿化音。
他说,北京有世界上最美的夕阳。当金红色的夕阳挂在护城河边的城楼上,朱红楼阁,金色的琉璃瓦在夕阳中流光溢彩;飞檐上的一排小兽,还有檐下的一串串风铃都在夕阳里成了剪影……他说这些话时眼睛中蒙上了一层薄雾,而我已经泪水盈盈。那些我曾经生长过的街道,日夜思念的情景就这样被一个异乡人细细地勾勒出来。我们在谈话的间隙注视着对方,竟然都在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重重的乡愁。我于是明白,原来这种思念不仅仅来自一种生于斯长于斯的热爱,也会来源于对一个地方的依恋和不舍,而他愿意对我述说是因为我来自那个地方。北京于我是乡愁,于他是第二种乡愁。
我最近常常遇到对中国有第二种乡愁的人。有一次在一个公司举办的聚会上被一个男孩追着满场跑,因为聚会地点是公司外的一个酒吧,所以我自然对这个大男孩抱有戒心,直到他用中文解释才明白,原来他在这里很少碰见一个会说普通话的人。他居然说能够从我的表情里看出来我来自中国北方,所以一定要交个朋友一解“乡愁”。
我们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专家今年刚刚退休,离职的时候用整整一集装箱运回他在中国的家具。从他家的客厅到四间卧室,除了一张牛皮沙发是加拿大原产的之外,所有的家具,细到一只蓝瓷花瓶都是清代中国瓷器。他会给我讲那张桌子有250年了,而这张书桌又是他怎么样从一个民居讨价还价淘来的。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带去过一个BBQ炉子,每次烧烤的时候就想起加拿大,现在回到加拿大,却是守着一屋子的中国家具,思念北京。
我遇到的最好玩的“假中国鬼子”不仅仅是和我这样的中国人厮混,还喜欢逛这里的“农夫市场”(FamersMarket)。他说他在中国的时候就喜欢逛农贸市场,喜欢那里尘烟四起的丰富,也喜欢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的“农夫市场”和中国的农贸市场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所以他常常喜欢在周末去看看。原来,人一旦喜欢了中国式的热闹,就会思念那种拥挤的人群。这种真理不光对我这样真正的思乡人,也适用于第二种乡愁。
其实有一种担心我一直不敢问出口,是不是有一天我回到自己的家乡,也会对加拿大有一种这样不舍的思念?而那大批回到中国的“海归”学子,是不是也常常心疼于“第二种乡愁”?